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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玩的东西,早晚会放低。

【台丽】春风不度 外一篇

程锦云第一次到北平,是在1940年春天,和化名为崔湘鸿的明台扮作夫妻开展地下工作。他们住在西单绒线胡同,用来掩饰他们身份的春秋书店就开设在胡同西口。

明台的身子受刑后一直未算大好,加之舟车劳顿,不宜过于操劳。锦云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女主人角色,操持家务,为他洗手作羹汤,低头浣衣坐。他们原本就是要成婚的,在上海时已经订了婚,这样做,锦云是很愿意的。

但他们没有成婚,明台带着歉疚看着她嗫喏道,大姐新丧,长姐如母,他想要守孝三年。说完,视线又落到他眼前正准备收碗的锦云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明镜送的。

锦云闻言怔了怔,停了手上动作,见坐在右手边的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好似帘幕遮着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抿了抿唇终是应了句好,收了碗起身往厨房走去。

明台抬头瞧她系着围裙缓步离开的背影,暗骂自己是个混蛋,屋子里不知何处飘来一阵微不可闻的叹息。

锦云端着盛了热水的脚盆进房,见明台坐在桌前核对账目,便唤他泡泡脚解解乏。76号的牢房阴暗潮湿,北平的天气又阴冷萧素,四月将至尚未回暖。夜里躺在床上,她常常听到外间卧榻传来闷闷的击打声,问过大夫,锦云特地抓了艾叶给他泡脚。

明台谢过她,除了鞋袜由着热水渐渐漫过脚面,闭眼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明天的潭柘寺之约。北平的地下组织之前几次遭遇重创,因此交收情报十分小心,次次都是事先定三个不同的时间地点,第一次不能赴约则第二次再见,第二次再不出现就待第三次,三次不成,多半事有不妥,蛰伏待上级另行通知。清明潭柘寺便是第二次约定的时地,明台有些担心,暗暗推想着各种可能。待到水凉锦云来换,才发现他已手支着头盹着,深锁的眉间尽是疲惫。

所幸清明这日天气不错,在连日的阴霾后难得的放了晴,北地高阔天空下满是苍翠的松柏,建于晋代的古寺就坐落在山间。虽说“四月潭柘观佛蛇”是传统,可清明来此地敬香的游客并不算多,许是因着三七年八月间的事吧,妇人的地狱,一如四个月后的南京。时年在法国的明台读到报章上的消息时,指甲不觉戳破纸面,可那年月,报纸上电台里日日都是坏消息,法国的同学们了然又同情地望着黄皮肤黑眼睛怒气冲冲的少年,没有人能预知两年多后他们的高卢鸡不到三个月就被邻邦一举攻陷。

在庄严肃穆的观音殿,明台持着香柱默默念着,姆妈,大姐,曼丽,骑云,老师,你们在天上要好好的,虔诚恭敬地拜了三拜,将香柱插进炉内。锦云也是同样动作,心内涌起太多愁苦,三七年战死在吴淞口的父亲,于国都从此失了音讯的表姐和幼弟,劳工营神似幼弟的满仔,还有董岩与太多同志,家仇国恨四个字,是万千中国人心口上汨汨淌着的血,是家祭时流不尽的泪。

在地藏菩萨殿内十尊瞪眼圆睁令人生畏的阎罗注视中穿行而过,二人到求签处解签,明台掏出五角联银券递给面色饥黄的老僧,手心里捏紧了对方塞来的纸条,不动声色点头谢过便由锦云挽着离开。

一年多后的清晨,明台才从屋后房顶上捡拾好漏雨的砖瓦,下了梯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将梯子搬回院内,正准备出门到书店开张,却见从早市回来的锦云默默坐在堂屋桌边不语。他只觉不妥,走近才发现地上藤篮内一颗菜蔬都无,锦云手里捏着张报纸,眼眶已是通红。

怎么了?他柔声上前道。

谢晋元团长遇刺殉国了。锦云抬起头,将手中已是半湿的报纸递与他,泪唰地落下来。

从四行仓库一战到孤军退守租界不觉已近四年,明台在沪时就早有耳闻日本当局曾多次派浪人汉奸前往孤军营图谋暗害,看到报纸上记述30万民众前往吊唁,明台心内一痛,忽的什么模糊了视线,他重重闭了闭眼,将锦云揽入怀中轻抚她后背。

明台,明台……锦云无力地倚靠于明台胸腹,喃喃道,仿佛在泪眼中见到戎装的父亲笑着说来日要亲手送她进礼堂,见到送别她出国时在码头遥遥挥手的高大身影,见到漂洋过海冰冷刺骨的阵亡名单。

明台硬生生忍住了喉头的呜咽,一颗颗滚烫的泪珠湮没在她的背襟。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拥抱了,之后不久她便接到撤离的命令。

 

她回了延安,因着军统汉训班潜入延安的案子忙碌了大半年,复又被派往上海,见到了久别的姑母,还有明楼、明诚等人。明公馆早已不复当年热闹,明镜和明台的离去仿佛带走了昔日的欢乐快意。他们没有多问,她亦不便多言,只浅笑道大家都平安就好。明楼闻声恍了恍神,双手按在沙发扶手上站起身,道去瞧瞧阿香午饭准备得如何,让她今日留下食餐便饭。锦云望着那身羊绒毛衫西裤的背影,比之当年她和明台订婚时,清减了许多。明诚亦抬头望着大哥步向厨房,若有所思,复又转头望了望锦云,笑笑道,多谢她照顾明台了。

 

再来北平,又是春雨连绵的季节。春秋书店已然关张二月有余,西单绒线胡同的小院也换了租客。撑着伞,锦云摸摸门边褪色的春联,“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望着这熟悉的字迹,她仿若看到他身着惯常穿的灰色棉长袍,持着狼毫笔俯身在裁好的红纸上信手疾书,又抬头同她笑着讨要褒奖的顽皮表情,那是两年前的除夕。大雁已是归了北地,离乡的人却永不得南回。

隔壁人家木门“吱”得一声开了,一位头发花白背着木箱的男子撑着把油纸伞走了出来,跟住出来的是个抹着泪神情憔悴的中年女人。

你当家的病也就这样了,准备准备吧。男子轻叹了口气道。

女人一听这话,凄厉的泪掉得更厉害了,又死命忍着不敢大声哭。凌大夫,多谢您费心了,我把药钱结给您。说着掏出了荷包。

那……就减半吧……男子望望院内,不忍道,接过纸币小心卷好放进襟内,转身朝巷口走去。

女人本欲掩门,却发现一旁有个女人看向自己,似乎是曾见过的,却一时想不起。

是……赵大嫂吗?锦云问,带着点不确定。

你是……?女人止了呜咽,抹了抹泪,仍是看得不太真切。

我是崔太太,从前住这屋的。锦云指了指门点头确认道。

您回来了?崔先生……女人想起除夕时翻得隔壁屋子鸡飞狗跳的日本兵和之后再不见出现的邻居,关切又带着点胆怯问。

他,他不在了。锦云吸了吸鼻子,用手掩了面道含着鼻音说。我来瞧瞧。

那您多保重。女人感同身受,还想说什么,屋里传来阵阵咳嗽声,转身望望,她同锦云凄婉道。我得去瞧我当家的了。

哎,您也保重。锦云点头朝她俯了俯身,瞧着她关了门,眷恋地望望自己这道门边的两行字,转身也迈开步。

 

“黎家鸿之墓。”从张月印那里知晓了明台所在何处,锦云急急订了墓碑,是组织的同志将他收捡回来安顿的。也是时候恢复他本名了,锦云想。放下纸袋包着的糕点,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残旧的绣花荷包,埋在墓碑旁。有她陪着你,你会好过点吧。锦云抿了嘴角,若不是当日重回旧宅,哪里会想到赵大嫂竟拾了被日本兵操捡到路边的曼丽的荷包去用,只是他倍加珍视的旧照片,是真的找不到了。也罢,你们已经相见了,哪里还用什么照片呢。锦云抹了抹眼角,起身向他未竟的道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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